会议室陷入沉默。良久,一位研究员低声说:“我们同意追加预算申请。”
当天下午,周至正式签署协议,将“西南古道记忆工程”升级为跨省联动项目,覆盖云南昭通至四川西昌全线,设立十个田野工作站,招募本地村民作为文保协管员。而李守业,则被聘为总顾问,负责指导所有工程技术复原工作。
三个月后,马颈子沟栈道修复工程正式启动。施工队采用传统工艺,完全不用现代机械,仅凭人力搬运材料,还原唐代工匠作业方式。过程中,又有两处铭文被发现,分别写着“同劳者:李三儿、王狗子”“愿此道永通,勿使后人坠崖”。
消息传开,全国各地陆续有学者、志愿者前来参与。更有几位遇难工人后代主动联系项目组,提供父辈遗留的日记、工具和口述资料。一位老人颤巍巍地交出一本破旧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了当年隧道施工的日程、天气、人员轮班情况,末尾一页赫然写着:“1983年7月19日,北坡掘进至K4+230,岩层渗水加剧,李工力谏停工未果。午时三刻,塌方。”
周至捧着这本笔记,整整一夜未眠。
与此同时,古城文旅开发并未停滞。修复后的街道两侧陆续开设了“古道人家”主题民宿、“马帮食堂”风味餐厅,以及一座名为“足印”的小型博物馆。馆内陈列着从各地征集而来的老物件:锈迹斑斑的镐头、褪色的安全帽、泛黄的施工图纸,还有李守业亲手绘制的南线隧道方案原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由上千双布鞋拓印组成的艺术墙,每一只鞋底都对应一位已知的筑路者姓名,旁边附有简短生平。
开馆首日,李守业坐着轮椅来了。他在那面鞋印墙前停留良久,终于在一双破旧解放鞋前停下??那是他年轻时穿过的款式。他伸手抚摸那枚拓印,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晚上,周至陪他坐在博物馆外的长廊下喝茶。月光洒在石板路上,宛如流水。
“你觉得……值得吗?”李守业忽然问。
“什么值得?”
“折腾这么大动静,就为了一条没人走的老路?一群早就死去的人?”
周至笑了笑:“您还记得我爸说的那句话吗?‘修路不是修官,得对得起脚下的土地。’我现在才懂,这条路不只是石头和泥土堆出来的,它是用一代代人的命铺的。如果我们忘了他们,那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踩在背叛之上。”
李守业久久不语,最后只说了句:“你比你爸狠。”
周至一怔。
“你爸敢说真话,但他不敢掀桌子。你是真敢把盖子揭了。”李守业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古城,“可你知道最让我意外的是什么吗?不是你们找到了证据,也不是政府道歉。是我走在街上,居然有年轻人认出我,对我说‘谢谢您当年坚持’。”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这句话了。”
春末,省政府正式批复文件,将“五尺道昭通?西昌段”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并拨款两亿元用于后续保护与数字化建档。同时,原交通厅涉事官员受到党纪政纪处分,虽因时效问题免于刑事追责,但在官方通报中明确指出其“决策失误导致重大安全事故”。
新闻发布会上,周至没有多言,只展示了一份新编制的《古道伦理准则》,提出“工程应以记忆为基,以生命为重”,呼吁全国基建项目设立“建设者名录碑”。
风波渐息,古城恢复宁静。某日午后,周至独自来到城南石碑前。几个小学生正围着碑文听老师讲解,稚嫩的声音朗读着那行小字:“愿后来者,步步不忘来时艰。”
他默默伫立片刻,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传来呼唤:“周叔叔!”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手里攥着一张画纸:“这是我画的,送给你。”
他接过一看,是一幅彩笔画:一条蜿蜒山路伸向远方,路边站着许多人,有的戴安全帽,有的穿古装,手中举着火把。画面顶端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们都在等我们记住。”**
周至鼻子一酸,蹲下身,认真地说:“谢谢你,我会好好珍藏。”
回到办公室,他把画钉在墙上,正对着书桌。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余晖洒在刚刚竣工的古道步道上,仿佛为千年足迹镀上金光。
当晚,他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署名“赵氏后人”。信中写道:
>“我是赵阿奴第十二代孙,祖籍西昌。家中族谱记载,先祖曾为唐时驿道匠作,终身未归故乡。今日见媒体报道马颈子沟发现先人刻字,全家泣不成声。恳请允许我们将一支血脉迁回故土,守此道百年。”
周至回复只有一句:
>“欢迎回家。”
翌日清晨,古城钟楼响起久违的晨钟。一声,两声,七声??为那七位逝去的工人而鸣。
风起时,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回应着千年来未曾断绝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