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朝廷与野葵谷之间,形成一种微妙平衡:官方修史,民间补遗;庙堂定论,山谷质疑。二者互不隶属,却彼此映照。
十年过去。
言堂已扩为九院十二廊,藏书逾万卷。每年春秋两季举办“述真会”,各地代表携证而来,公开辩论、交叉验证。甚至有西域僧人带来梵文碑拓,证明百年前某场战争实为中原先挑起;南洋商贾献上海图残卷,揭露某任巡抚贪污海贸税银的全过程。
而周小满终其一生未离山谷。她在八十一岁那年完成最后一幅绣作??长达十丈的《百女图》,描绘一百位因言受难的女子生平。完成后,她将银针投入醒泉,微笑而逝。
传说她闭眼前说了句:“我现在,终于可以说完所有的话了。”
她的织机被供于铭骨斋正中,旁立一碑,刻其遗言:
>“舌头会被割掉,但手指不会。只要还能动一指,就要绣下一句真。”
又三十年。
一名小女孩走进山谷,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她找到主碑,踮脚抚摸那行“下一个讲故事的人,是你吗?”
“是我。”她小声说。
她叫林知遥,是林砚第十一代孙女。母亲告诉她,家族世代教书,却始终不敢提先祖之名,直到去年翻修老宅,从墙缝中找出一本用油纸包裹的日记,里面详细记载了林砚被捕当日的情景:
>“父亲将《春秋残稿》塞进灶膛底部,对母亲说:‘火能烧书,烧不了记忆。孩子,你要记得,写字的人死了,字还会活。’”
她带来日记原件,放入传心阁保险柜。当晚,醒泉再次泛光,浮现出林砚的身影。他望着曾孙女,久久不语,最后轻轻点头,化作一朵野葵盛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皇宫内,一位白发老翁独坐书房。他正是当年微服至此、刻下“赎罪”二字的帝王。如今已是垂暮之年,病骨支离。
他翻开一本手抄集,封面题为《野葵纪闻续编》。读至某页,忽掩面痛哭。
那一章名为:《我的忏悔》。
作者署名:裴承业??即当今太子,也是当年构陷忠良的权臣之后。他在文中详述祖父如何操纵司法、制造冤案,并宣布自愿放弃继承权,请求流放边疆,代父赎罪。
老皇帝合书长叹:“原来,连皇室也无法逃脱记忆的审判。”
翌日,他颁下最后一道遗诏:
>“朕崩后,勿建陵寝,勿立碑文。若世人愿记我名,请于野葵谷添一空白石板,待百年后由后人评判功过。生前未曾全然清明,死后亦不应独占褒贬。”
他去世那晚,山谷突降细雨。
所有人聚集言堂,默默点燃蜡烛。火焰摇曳中,石碑忽然发出柔和光芒,新字缓缓浮现:
>“历史从不由一人书写,而由万人共铸。”
风起,烛灭,花瓣纷飞。
不知是谁先开口,轻轻哼起那首跑调的老曲。接着是第二个声音,第三个……最后,整片山谷响起千万人的合唱。
歌声穿透云层,仿佛直达星辰。
而在最深的夜里,仍有旅人伫立碑前,望着那句永恒的提问。
他们嘴唇微动,说出两个字:
“我记得。”
于是,野葵轻摇,如潮应和。
阳光穿过云隙,洒落在每一片花瓣上。
每一朵花,都像睁开的眼睛。
看着过去,守着现在,盼着未来。
我们记得。
所以我们活着。
所以我们,还能爱。
所以,故事永不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