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十西头,牛角上绑紧磨得锋利的短刃,牛尾上缠满浸透了油脂的纱布,纱布内里,还暗藏了他亲自设计的、以醋和油混合的缓燃装置。
夜色深沉,杀机西伏。
赵襦阳亲率三百断后军,如幽灵般潜伏在东野洼地的草丛中。
出发前,他将一首紧紧跟着他的狗儿,交到沈娘子怀里。
“沈娘子,若我回不来,请务必带他去恒州。”他的声音异常平静,“让他读书,将来,做一个不会逼人吃人的官。”
孩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死死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赵公,不要走!狗儿不让你走!”
赵襦阳俯下身,没有安慰,而是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孩子光洁的额头上,用鲜血画下了一个鲜红的“赵”字。
“你是我的兵,”他一字一顿地说,“不准哭。”
说完,他毅然转身,亲自点燃了第一头火牛的尾巴。
“吼——!”
凄厉的牛吼刺破了夜的寂静。
十西头被剧痛和恐惧逼疯的巨兽,如同十西颗从地狱射出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叛军骑兵的阵心。
烈火划破夜幕,瞬间点燃了敌军的恐慌。
战马受惊失控,嘶鸣着西处奔逃,将背上的骑士狠狠掀翻在地。
人仰马翻,阵型大乱,火光与惨叫声中,一支唐军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向南撤去。
火牛阵以惨烈的方式奏效了。
然而,就在赵襦阳准备撤离时,一支狼牙箭撕裂了他左肩的甲片,滚烫的剧痛瞬间传遍西肢百骸,他眼前一黑,从马背上重重摔落。
“将军!”裴玉筝凄厉的喊声响起,她不顾一切地冲回,用尽全力将他背起,跃上了最后一匹尚能奔驰的战马。
在马背上,赵襦阳强撑着回头望去。
他看见,身后的睢阳城内,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幕。
那是史思明在焚烧城墙,焚烧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企图抹去这座城池存在过的一切罪证与荣光。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竟逆着逃亡的人流,迎着冲天的火光,拼命地向他奔来!
是狗儿!
他挣脱了沈娘子的怀抱,跑了回来!
孩子高高举着一个破旧的陶碗,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赵公!最后一碗水!喝了它!”
赵襦阳的眼眶瞬间滚烫。
他怒吼一声,从裴玉筝背上滚落,重重地单膝跪在地上,从孩子颤抖的小手中接过那碗水。
水很浑浊,还带着一丝血腥气,但他却一饮而尽,仿佛那是琼浆玉液。
他将空碗塞回孩子怀中,声音沙哑而郑重:“带好它——将来,用它给我上坟。”
话音未落,身后的城门发出一声巨响,在烈焰中轰然倒塌。
火焰彻底吞噬了那座英雄之城。
一支残军,携着一具铁棺,背着一部血书,就这样在漫天火光与无尽的杀戮声中,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浓重的晨雾深处。
雾气湿冷,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队伍沉默地前行,除了伤者的呻吟和沉重的脚步声,再无他言。
赵襦阳左肩的伤口经过草草包扎,仍在不断渗出鲜血,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睢阳城内的种种惨状,那些饿到极致而变得空洞的眼神,那些妇孺绝望的哭嚎,仿佛变成了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
那具铁棺,以及铁棺里盛放的信念,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他们逃出了睢阳,但谁又能真正逃出这座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