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啜泣声仿佛只是寒夜中的一个幻觉,随着天色微明,陈圆圆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只是眼下的青影更重了些,像淡墨洇开的山水,平添几分憔悴。车夫沉默地套好车,将最后一点豆料喂了那匹依旧精神尚可的骏马,目光扫过南方的地平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走。”他言简意赅,率先坐上辕座。
马车再次启程,沿着愈发荒凉的道路向北。昨日的见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显得滞涩。陈默注意到,车夫选择的路径更加曲折,有时甚至会绕行很远,只为避开一些看似平静、实则可能潜伏危险的开阔地。
晌午时分,前方出现了一个村落的轮廓。远远望去,约有几十户人家,依着一条早己封冻的小河散落着,本该是炊烟袅袅的时刻,此刻却死寂无声,连犬吠鸡鸣都听不到一丝。
“前面是张官屯,”车夫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地传来,“按理说,该有烟火气。”
马车缓缓接近村口。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村口的几棵老槐树被烧得焦黑,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指向天空。土坯垒砌的矮墙上,布满了刀砍斧劈和箭矢留下的斑驳痕迹,大片泼溅状的、己经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
村子里,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房屋大半被焚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灰烬和积雪混杂在一起,泥泞不堪。街道上、院落里,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有穿着粗布麻衣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死状凄惨;也有穿着不同号衣的兵士尸体纠缠在一起,表明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战斗,甚至是屠杀。
一些尸体显然被野兽啃噬过,残缺不全,冻僵的肠肚在外,引来大群乌鸦“呱呱”盘旋,不时俯冲下来啄食。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雪沫,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呕吐出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这远比昨日路旁零星的尸首要恐怖百倍。整个村落,几乎没有活物的气息,俨然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场。
陈圆圆的脸色白得吓人,她紧紧攥着车窗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村民的尸体,尤其是在那些妇孺的尸体上停留片刻,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悸和悲悯。当她的视线落在一具被长矛钉在土墙上的老者尸体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车夫勒停了马车,跳下车辕,手握刀柄,警惕地环顾西周。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几具兵士的尸体,又用刀尖挑开一些杂物,眉头紧紧锁住。
“是闯贼的游骑和……和我们的人。”车夫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还有……鞑子的箭。”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一具穿着关宁军服饰的尸体上,看到了嵌入皮甲的数支造型奇特的箭矢,箭羽粗短,与明军制式截然不同。那是满洲人的箭!
这意味着,战斗可能发生在吴三桂开关之前,也可能发生在开关之后,三方势力在这片土地上己经彻底绞杀在了一起,难分彼此。而这个普通的村庄,便成了这残酷绞杀下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这里不能久留。”车夫站起身,脸色凝重,“血腥味太浓,很快就会引来更多野兽,也可能有散兵游勇。”
他正要催促马车离开,陈圆圆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边……好像有动静。”
她指向村子深处,一处半塌的院落。
车夫眼神一凛,示意陈默待在车上,自己则猫着腰,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望着车夫的背影。
片刻后,车夫从断墙后探出身,朝马车这边招了招手,脸色有些奇怪。
陈默扶着陈圆圆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和灰烬,走向那处院落。
院门早己倒塌,院内一片狼藉。而在院角一个半塌的、用来储存蔬菜的地窖口,车夫正蹲在那里。地窖的木板盖子被掀开了一半。
“下面有个孩子,”车夫低声道,“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