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愿闻其详。”苏录不动声色。
老人压低声音:“县令姓贾,贪财好货,每年向百姓多征‘防匪捐’,实则尽数落入私囊。剿匪不出兵,修桥不拨款,倒是每逢大族婚丧,必亲往贺礼,收礼金数百两。百姓怨恨极了,可谁敢说?说了就是‘煽动民变’,抓进牢里打个半死。”
苏录听得脊背发凉,又问:“那乡勇呢?”
“乡勇原是好事。”老人摇头,“起初几家大户联合,护村守夜,倒也安宁。可后来有人借机扩势,占山为王,抢粮劫货,名义上打的是‘替天行道’,实则比官府还狠!如今两股势力互相勾结,官府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按时缴银,任你杀人放火都行!”
苏录默记于心,临别赠钱,老人坚辞不受,只说:“你能听我说完这些话,已是痛快。只盼将来若有为官之日,记得今日所闻。”
三日后,苏录抵达溧水县城。
城门破败,墙垣倾颓,街上行人稀少,商铺十闭其六。偶有兵丁巡逻,皆神情懒散,腰佩刀剑却不带鞘,显是寻常唬人之用。他投宿一家小客栈,店主见他寒酸,起初不愿接待,待见他掏出几枚铜钱付房资,才勉强让其入住。
夜间,他潜行街巷,观察市井动态。忽见东市一角火光冲天,传来哭喊之声。他赶去查看,原来是一户人家被烧,主人跪地哀嚎,称因欠缴“防匪捐”遭兵丁纵火。围观者众,却无人敢上前相助。
苏录怒极,正欲出面理论,却被一人猛然拉住袖子。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穿素衣,眉目清冷,眼神却如刀锋般锐利。
“不要管。”她低声道,“你是外乡人吧?快回去睡觉。这里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难道就看着他们无法无天?”苏录咬牙。
女子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包龙图再生?告诉你,前任县丞就是因为为民请命,被诬陷贪污,流放岭南,死在路上。你若不想死,最好闭嘴。”
说罢转身欲走。
苏录急问:“请问娘子尊姓?为何知晓如此之多?”
女子脚步一顿,侧脸望来,月光映照之下,面容竟有几分熟悉。
“我姓沈。”她说,“父亲曾是溧水主簿,三年前暴病身亡。我是沈砚之女。”
苏录心头剧震。
沈砚!此人他曾在《江南吏治录》中读到过??正直敢言,曾上书弹劾上司贪腐,结果不久便“猝逝”,官方称“积劳成疾”,民间传言却是被毒杀灭口。
“原来是沈小姐。”苏录肃然拱手,“令尊忠烈之名,晚生仰慕已久。”
沈姑娘冷冷看他一眼:“仰慕有用吗?他尸骨未寒,家产就被抄没,母亲抑郁而终,我靠替人绣鞋度日。你说,仰慕能换回一条命?”
苏录无言以对。
沈姑娘转身离去,留下一句:“你要真想查真相,明日去北山义庄走一趟。那里埋的,不止是我父亲,还有十几个不肯低头的人。”
翌日,苏录依言前往北山。
义庄地处荒坡,杂草丛生,坟茔错落,多数无碑,仅以木桩标记。他在一处新坟前停下,见土色新鲜,似是近年所葬。蹲下细看,发现泥土中有半片破碎瓷片,捡起擦拭,竟是官窑青花,纹样为“双鱼戏莲”??此为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的器皿!
他心中雪亮:沈砚虽为主簿,仅为从八品,何来此等瓷器陪葬?除非……这不是陪葬品,而是凶手疏忽留下的证据!
他悄悄将瓷片藏入怀中,又在附近搜寻,终于在一棵老槐树根部发现刻痕,细辨竟是一个“贾”字,已被苔藓覆盖大半。
线索渐明。
当日傍晚,他回到客栈,正欲整理笔记,忽听屋顶瓦片轻响。他警觉熄灯,伏于窗下。片刻后,两条黑影翻墙而入,直扑他房门。
苏录迅速从床底抽出早已备好的短棍,屏息以待。
门被轻轻推开,一人刚迈入门槛,他猛然跃出,一棍扫向膝弯,对方惨叫倒地。另一人拔刀欲砍,却被他顺势扯动桌布,茶壶热水泼面,痛呼后退。苏录趁机撞开窗户跳出,纵身跃上隔壁屋顶,疾奔而去。
身后追兵吆喝连连,火把四起。
他一路狂奔至城外树林,躲进一处废弃猎户小屋,喘息未定,忽听角落传来轻咳声。点火一看,竟是沈姑娘蜷缩其中,脸色苍白,手臂缠着渗血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