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晟赴那一战前,曾说必立马扬刀斩鞑靼人于刀下。全城百姓都在指望他,可他失信了。阮青钰也是这城中百姓的一员,却没有如愿见到他凯旋。
她死前已听得消息,时任渭北镇朔将军、奉命守卫西北五镇的景王贺云晟,传闻中那个曾名动玄京城引得贵女争相议亲的皇族少年,陨落在云方城外鞑靼人的铁蹄下。作为西北最重要防线的云方城终于在死守四年后破城。
而此时,北疆还没有激战,贺云晟应该还只是景王世子。但他也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个江南小城的普通商贾人家。
卷秋是三奶奶也就是阮青钰的母亲给她的大丫鬟。此时,卷秋看到忽然魔怔似的四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对着不知哪来的外男笑得真叫一个好看,心中警笛大作,想起了前几日因未看顾好三姑娘被打残的丫鬟,再顾不得其他,一步挡在阮青钰面前,正颜厉色道:“姑娘是想毁了自己吗?”说着,便拖阮青钰走了。
阮青钰只当是梦,也由得她。只是回了头,看着贺云晟,轻轻对他说:“保重。”
一切发生得很快,贺云晟还没有反应过来,阮青钰已经于回廊尽头看不见了。
跟着贺云晟的观局将一切看在眼里,对着微蹙眉头的贺云晟说:“公子,没想到这里竟看到了内宅的姑娘,倒是生得好看。”
贺云晟知道观局是什么意思,观局是打小跟在他身边的人,不缺听闻见识,內帷之中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在他们眼里,甚至算不上新鲜。
他遮掩身份探访春晚城,今日刚到阮家,还未及见家主,便见到这一幕。
来之前,他们可是听说阮家治家甚严,不只是在春晚城为人称道,便是在光州的富商巨贾之间也有些许名声。阮家不过是一家算不上老字号的小酒商,若不是有家风上的好处,林家的主事也不会带他下榻此处。
虽说他如今明面上只是京中皇商梁家的少东家梁牧,那也是阮家触不可及的身份,让个有些美貌的女儿穿着里杉在他面前晃一晃,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谋划,却胜在简单易起效。
贺云晟不禁在心中冷笑,真是好一个家风严谨。他是第一次南下,江南软浓旖旎的风情与玄京的北地风光相比,别有致趣。只是无论在哪里,原来人心都是一样的叵测,让人不能有一刻放下戒备。
阮青钰不知道贺云晟会做此想法。她被卷秋按回塌上,在想,不知梦醒之前,还能不能见到林哥哥。
此时,阮青钰心里念叨的林深倒是真的在阮家,随着他父亲林证在阮老太爷跟前见礼,主客寒暄一时,老太爷便叫大儿子阮大老爷亲自将园中踱步的梁牧请来了厅上。
阮老太爷年岁大了,已久不主事,但梁牧这样分量的客人,他丝毫不会怠慢。
况且便没有梁牧,林家主事人林证亲至,他也是要应承的。外人眼中林阮两家算得上世交,实际上,阮家一直不如林家家业繁盛,生意上,也时不时需要林家帮衬。即便林证是小辈,阮老太爷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传晚饭时分,阮青钰见小丫头圆冬和卷秋交头接耳,下意识问了句有何事。
便听圆冬说:“刚在外头遇到大奶奶身边的姐姐们说话,今晚老太爷吩咐在外院摆了最好的酒菜,要亲自宴客,林家当家的大老爷和林二少爷作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的客人,还说是位极俊的郎君呢。”
这一刻,阮青钰的不真实感到达顶峰,她记得这件事情。
她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林家忽然带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久不问事的老太爷带着全家老少爷们款待,那是她离家之前,老太爷最后一次出来主持会客。家中姐妹也对客人打探私语了一阵子。只有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林深,不曾留意。
难道那个客人,就是贺云晟吗?堂堂景王世子,来她阮家作甚。这梦中的事机都和她的记忆严丝合缝,人却是错乱的。
阮青钰只觉得头疼,她唤卷秋:“把我藏的那坛落醉拿来。”
卷秋早觉得阮青钰今日大不同以往,有心相问,阮青钰却不作答,卷秋只能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小坛酒。
阮青钰一把掀开封坛的油纸,也不用盅,就着坛口闷了一大口,昂脖子咽了。
卷秋看直了眼,不知阮青钰哪里学的这市井做派,忙叫圆冬关了院门,怕有人来了看见。
不多时阮青钰就半醉了,她抱着酒坛倚坐在窗边的塌上,想着反正是梦,若是现在闯到外院去,不管不顾,总是能见到林哥哥的。
但她没有起身。
林深离开她八年了,他在她怀中咽了气,隐没了一生的不甘,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曾说阮青钰不欠他什么,虽然阮青钰和他在一起的方式有些鲁莽,但他也没能照顾好阮青钰,没有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夫妻一世,没有彼此亏欠了。
既没有互相亏欠,即便有来世,大概也不必互相惦念。
这八年来,阮青钰每次想起林深,都不敢想得太用力,怕自己的思念会惊扰他于地下安眠。林深的挚友曾说,若非阮青钰,林深本该有锦绣前程。事实上,也许每个认识他们的人都这样认为。
就连阮青钰自己,也把这句亏欠在心中埋了一辈子。
阮青钰任由泪颗颗滑落,咽下最后一口落醉,轻轻念着“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昏昏沉沉睡去。这一觉,确实再不会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