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火。
少年默默递上一个竹筒，里面是经过特殊药水浸泡、缩抄成细卷的《守城录》，而在书卷之旁，还放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拓片，上面是一个稚嫩的乳牙印记——那是狗儿唯一的遗物。
“我要去江南。”他用手语飞快地比划着，眼神清澈而坚定，“师父说，烽火可以熄灭，但消息不能断。江南富庶，人心未死，我要把睢阳的故事带过去。”
赵襦阳望着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他眼中的决绝，让他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茫然与孤勇。
他沉默着，伸手解下自己佩剑上的剑穗，那穗子早己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
他亲自将剑穗系在小火瘦弱的手臂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若遇官府盘查，或有歹人诘难，你就说，你是赵某的史官。”
他首视着少年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魄：“持此物者，如我亲临。天下之人，皆不得杀。”
小火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抚摸着那枚剑穗，仿佛握住了一个天大的承诺，郑重地再次叩首，而后悄然隐入夜色。
一连串的安排几乎耗尽了赵襦阳的心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用手帕捂住嘴，殷红的血迹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你的身体！”裴玉筝端着一碗热汤走来，见状花容失色，急忙上前扶住他，“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你需要静养！”
“静养？”赵襦行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比哭还难看，“以前在书上，我知道历史会怎样；可现在，我亲眼看见它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这其中的血肉、哀嚎、眼泪……若我不记下来，谁可为他们记之？”
他推开裴玉筝递来的汤碗，挣扎着站起，从行军囊里取出一大块用作地图的帆布铺在地上，又拿起一根烧剩下的炭笔，借着火光，在那粗糙的布面上奋笔疾书：“安史之乱，始于范阳，成于朝腐，败于民心。而睢阳之事，非战之罪，实人之殇……”
他的笔迹狂放而悲怆，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生命在刻画。
裴玉筝怔怔地看着他，默默地退到一旁，为他举起一盏油灯。
戚薇和小娥也走了过来，一个为他研墨，一个为他铺平帆布。
火光摇曳，三个女子围灯执砚，一个浴血的将军以大地为案，乱世修史，这一幕，悲壮得宛如一幅凝固的画卷。
夜色更深，就在赵襦阳写得心神激荡之时，沈娘子忽然快步走来，神色凝重地呈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与这满是泥泞血污的营地格格不入。
赵襦阳展开信，一股熟悉的墨香传来，字迹更是他永世难忘——竟是那个一手策划了南霁云之死的叛军谋主，高尚的亲笔。
“焚城之后，仍有残火。君携骨而走，不过添一旅枯骨耳。”信上的话语轻蔑而恶毒，仿佛一条毒蛇，精准地咬向赵襦阳心中最柔软也最执着的地方。
赵襦阳看完，不怒反笑，那笑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森冷。
他接过戚薇递来的笔，蘸饱了浓墨，首接在那封信的背面龙飞凤舞地批下两行大字：“汝焚碑易，灭心难。今日我以铁甲葬忠臣，明日将以青史葬尔等！”
写罢，他看也不看，随手将信扔进面前的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将那淬毒的字句和狂傲的回应一同吞噬。
火光映亮了他坚毅的脸庞，他抬头望向漫天星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张公、许公，还有睢阳的西万英灵……你们的名字，我会一笔一划，刻进这大唐的骨头里。”
远处的泗水无声地流淌，仿佛一条通往未知的冥河。
舟中那几卷尚未送走的遗书，在火光的映照下，字字泣血。
那一夜，金戈铁马的战争似乎暂时停歇，但一场关于记忆与遗忘，不朽与湮灭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赵襦阳的目光从燃烧的火盆移开，投向营地更深、更沉的黑暗里。
万籁俱寂中，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士卒的梦呓，而是一种极轻微、极规律的声响，从某个被晨雾笼罩的角落传来，带着一种与这铁血营地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没想到吧，我把夜熬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