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语缓慢、沉重,好似九壤之下、不见天日的铁铸执念,终是破土而出。
“我登临至尊之位,只为这一件事,”她喃喃低语,声音如夜风掠过千年残碑,带着几近冷漠的清冷与执拗,“纵然百代骂名,遗臭万年,我也定要做成这件事。”
话落无悲无喜,却比任何一声怒喝更令人动容。那是十载恨意深埋后的平静,是凛冬之后再无回春的漠然。
灵萍语毕,仿佛筋骨尽碎,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依旧望着林枫,却无聚焦、无波澜,像是魂魄已被夺走,唯余一个躯壳立在烛火摇曳的夜色里。
林枫心中一震,怔然缓缓抬头,浑身仍是汗湿疲乏,可他却如同被钉死一般望着灵萍。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她眼中的一潭死水,泉涌似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悄无声息地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好似水银破玉,一道道、一串串,打湿了她胸前衣襟。
她没有抽噎,没有呜咽,只无声地流泪,仿佛这所有积压多年的孤寂与不甘,都在这一刻静默地流尽。
那泪水不是哀哭,不是悲泣,而是心死之人的血液,是一具活人的枯骨,在人世最后一点温热也被夺走之后,悄无声息地融化。
她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冷硬至极,如冰如雪。
林枫心头剧痛,仿佛被千刀万刃撕裂,几乎无法呼吸。
他像是看见年幼的灵萍跪在父后灵前,寒风割面,积雪入骨,仍执拗地捧着薄木棺椁前的三炷香,求那一丝体面与尊严。
他又像是看见她深夜独坐殿阁,四顾无人,一盏孤灯、一卷故书,眉宇间早已无年少之意,只余风雪未除的坚冷。
他那一颗已被寒热、委屈与愧疚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此刻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攥住了,痛苦、不安,如潮水涌来。
林枫惊慌不已,只觉喉头发紧、胸口闷疼,几乎忘了自己还病着。
他再也忍不住,强撑着酸软的四肢,缓缓坐起,额上冷汗滚滚,身子尚未完全直起便已短促地喘息起来,每一下呼吸胸背都似被针扎,一阵压不住的闷咳险些将他肺腑撕裂。
林枫撑在榻边的指节微微颤抖,缓缓地挪着靠近灵萍,双臂无力地环过她的腰。
“陛下……不要哭……”他低低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却哀婉至极。
林枫握住灵萍的手臂,手指细长苍白,颤颤巍巍地抬起,轻轻捧住她的面庞,指尖触到灵萍脸颊的瞬间,竟微微一震——
她的肌肤是那般冰冷,仿佛藏了千年积雪。
林枫缓缓地用拇指为灵萍拭泪,可她的泪滚滚不止,几次擦去,便又有更多的泪珠从她眼中涌出,仿佛他每拭去一滴,就要有十滴再滑落。
那是一种极致的绝望,安静、绵长、无声,却撕心裂肺。
“陛下……”林枫伏在灵萍肩头,指节紧扣着她的袖口,嗓音因哽咽而微颤,呛咳几声,仍一遍遍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羽毛落地,像是在哀求,“不要哭……别哭了……陛下……别哭……”
他苍白的唇轻轻地贴上灵萍的眼睫,温柔地、细密地一点点、一声不响吻去那些不断滑落的泪痕。
颤抖的唇瓣擦过泪水的咸意,贴着她未干的脸颊,林枫每一吻都极其用力,眼中也有雾气渐渐升起,仿佛要用自己的气息为她焚干心头的冰雪。
灵萍怔怔地看着林枫,嘴角微微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枫身上热意未退,胸口起伏剧烈,唇色惨淡,手臂稍稍发抖,却仍牢牢将她抱在怀中,像一只濒死却还想护住对方的小兽。
灵萍眼睫轻颤,似想要挣脱这低低的哀悼,却又终究无法动弹。
她指尖下意识攥紧又松开的刹那,手中紧握的那封奏疏“簌”地一声滑落,像一尾灰白的蝶,飘然坠地,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落于两人脚边,墨色湿透,字迹淋漓。
那是一份她曾怒视之物,此刻却仿佛失去了它本有的重量。
灵萍终是缓缓抬起手,轻轻环住林枫瘦削的身躯,抱紧他。
她将他牢牢拥在怀中,好似要将所有的温度一点点传给他,指尖摩挲着林枫虚汗潮湿的脊背,像是在为他平复咳喘,又像是在为自己寻一丝慰藉。
灵萍将自己的头埋在林枫颈间,泪水再度汹涌而出,声音轻得仿佛夜风中一缕叹息——
“阿枫……”
她闭着眼,缓缓收紧了怀抱,似要将林枫嵌入骨血,融入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