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
不是之前林叙偷瞄时看到的那种闭目养神或带着高度警觉的浅眠,眉头紧锁,仿佛随时会因一点风吹草动而惊醒。
这一次,沈知时的呼吸变得异常悠长、均匀而深沉。
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轻微起伏,握着笔的手指也彻底松弛下来,无力地搭在微凉的纸面上,指节微微蜷着,透出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松懈。
昏黄的光线温柔地落在他微微凌乱的柔软发顶、放松后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的肩线,和那张终于卸下了所有冷硬防备、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疲惫的侧脸上,竟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宁静感,像一座终于暂时休战的、冰冷坚硬的雕塑,被赋予了人的温度与脆弱。
他睡着了。而且是这几天以来,林叙看到的唯一一次真正沉入的、毫无防备的深睡。
是因为那场不顾一切的爆发,终于宣泄了积压太久的恐惧和压力,灵魂获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还是因为……自己那句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点头应答,那句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的“可以”,无形中给了他某种急需的确认和安抚,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以略微松弛?
林叙无从得知确切答案。他只能屏住呼吸,在浓重的、保护色般的黑暗里,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着那个在灯下沉睡的剪影。
心口那股熟悉的酸胀感再次汹涌而至,铺天盖地,这一次,却猛烈地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和……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怜惜。
原来,那看似坚不可摧、永远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山岳,也会累,也会垮,也需要片刻的、不为人知的停歇。
这个认知,像一把温柔的、却无比锋利的锉刀,一点点地磨去了他心底那点因依赖而产生的羞耻,转而化作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痛楚的柔软。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窗台上。
那个被沈知时从泥泞中捡回、仔细擦干后重新放好的彩色小风车,正安静地伫立在窗台的角落,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见证者。
它不再仅仅是林叙当初从雨水里拾起时、那句脱口而出的带着些许别扭和掩饰意味的“幼稚”象征,而更像一个无言的坐标,无声地锚定了许多至关重要的时刻——暴雨夜的惊魂与脆弱,山路奔袭上的生死相依与绝望紧拥,沈知时失控的恐惧和红着眼圈的质问,以及此刻,这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而脆弱的沉睡。
又过了两日。
午后,连日的阴霾难得地被彻底驱散,阳光挣扎着穿透了稀薄的云层,变得有些灿烂起来。
几缕格外温暖而明亮的光束,透过窗纸上的孔隙,斜斜地洒在堂屋陈旧却被打扫地干净的地面上,光柱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欢快而无声地舞动。
沈知时在书桌前整理着几日来因照料他而有些散乱的图纸和笔记,纸张摩擦发出窸窣的、令人安心的声响。
林叙靠在床头,背后垫着柔软的枕头,目光看似落在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松枝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不受控制地、紧密地追随着那个在光晕里忙碌的挺拔身影。
他看着沈知时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一张张图纸抚平,归类,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严谨和效率。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连那平日里显得过于冷硬的侧脸轮廓,似乎也被这暖光柔和了几分。
就在这时,沈知时收拾完略显凌乱的桌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台,落在那只安静伫立的彩色风车上。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根细细的、略显简陋的风车杆,他没有刻意去扇动窗外溜进来的、带着松香的微风,而是低下头,凑近那些彩色的、薄薄的纸页,轻轻地、平稳地、持续地吹了一口气。
呼——
一股轻柔而稳定的气流拂过彩色的扇叶。
那小小的、曾被林叙鄙为“幼稚”的彩色扇形叶片,应声簌簌地转动起来。
起初有些迟疑,随即变得轻盈、欢快而流畅,在午后澄澈温暖的阳光里,划出一个个小小的、不断旋转变幻的斑斓光圈,像一个个跳跃的、无声的音符,又像骤然绽放的、迷你而绚烂的花朵。
林叙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过去,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他怔怔地看着那旋转不休的风车,看着沈知时低垂的、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看着他专注吹气时微微抿起的、显得异常认真甚至透着一丝稚气的唇线。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勾勒着他流畅的下颌线和脖颈的弧度,奇迹般地柔和了所有冷硬的线条。
这一刻的沈知时,没有了平日令人不敢逼视的沉冷迫人,也没有了那晚令人心惊的惊涛骇浪与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的、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展示意味。
这画面,美好得让林叙的心脏骤停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得他肋骨生疼。
“还觉得幼稚吗?”
沈知时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声线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却像一颗光滑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瞬间打破了满室慵懒而温暖的寂静。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因气流减弱而渐渐慢下来的彩色风车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然而,这句话落在林叙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