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松涛居,像一幅被水浸透又缓缓晾开的水墨画,空气里沉淀着泥土翻卷的潮气和草木清冽的苦香,氤氲不散。
远处山峦依旧笼罩在薄纱般的雾气中,唯有檐角滴落的水珠,间隔悠长地敲在石阶上,发出空洞而寂寥的回响,一声声,敲碎了黎明后的宁静。
林叙被困在临时充当病房的堂屋木板床上,像一只折翼的困兽,动弹不得。
左臂的伤口被层层绷带束缚,右脚踝打着厚重的固定夹板,这两道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方寸之地,连最轻微的挪动都成为一种奢望。
每一次试图变换姿势,都会牵扯起尖锐的痛楚和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所剩无几的耐性。
他憎恶这种被动的、全然仰仗他人的状态,尤其当这依赖的对象是沈知时——那个总是冷静自持、让他无法看透又无力抗衡的男人。
医院里那段混乱、脆弱、被迫无限贴近的记忆,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让他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以至于此刻,面对沈知时日常的、看似平淡的照料,他内心都会涌起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尖锐的抗拒,像刺猬竖起了全身的硬刺。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沉稳而规律,由远及近。林叙几乎立刻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种莫名的紧张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下意识地想挣扎着坐得更直一些,维持一点可怜的体面,却猝然牵动了肋下的伤处,疼得他眉心狠狠一蹙,倒抽一口凉气,刚刚积聚起的气力瞬间消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知时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一小碟色泽暗沉的酱菜、还有一小碗黑黢黢、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
他已经换下了在医院穿的那件沾染了泥泞和雨水的深色工装夹克,重新穿上了惯常的素色毛衣,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和结实的小臂。
清晨微凉的光线透过糊着宣纸的窗棂落在他身上,似乎驱散了些许昨夜残留的疲惫,却反而让那份与生俱来的沉静气息显得更加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吃饭。"沈知时言简意赅,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碗碟没有发出丝毫碰撞的声响。
林叙的视线扫过那碗浓黑的药汁,胃里本能地泛起一阵抵触,眉头拧得更紧。"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刻意拉远的疏离,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就去够那柄白色的瓷勺,动作因为身体的牵制和右臂的不便而显得笨拙又固执,透着一股强撑的倔强。
沈知时没说话,深沉的眸光在他微颤的手指上一掠而过。就在林叙指尖即将碰到勺子柄的瞬间,沈知时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碗底,防止那碗热粥因他的动作而倾洒。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妥,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你左手不方便。"沈知时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沉甸甸地压住了林叙试图掀起的抗拒波澜。
他拿起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几下,舀起一勺温度恰到好处的粥,平稳地递到林叙唇边。
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无需任何情感投入的任务。
林叙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苍白的线。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撞上沈知时那毫无波澜却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徒留下满口涩然。
他看着那勺递到嘴边的白粥,如同看着某种屈服的象征,一种宣告自己无能的标志。
沉默在两人之间迅速蔓延,沉甸甸地压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屋檐滴水那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最终,林叙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僵硬,微微张开了嘴。他垂着眼睫,不敢去看沈知时的眼睛,心底漫上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他早就知道的,在和沈知时的任何形式的对峙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赢的可能性。
温热的粥滑入口腔,带着米粒被熬煮化开的微甜,但他舌苔发苦,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脸颊和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那热度迅速蔓延开,几乎要灼伤他自己。
沈知时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窘迫,或者即便察觉了也毫不在意。
他只是专注地、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舀粥、递送的动作,节奏平稳,偶尔才会用旁边准备好的干净软巾,极其快速地擦拭一下林叙的嘴角,动作轻得像一阵风。
然而,每一次他微微俯身靠近,那熟悉的、清冽的茶叶清香便无声地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林叙混乱而抵触的思绪,竟成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唯一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锚点,让他狂躁不安的心绪得到片刻的依归。
如果说喂饭只是让林叙感到别扭和难堪,那么换药的过程,则无疑是他每日最煎熬的时刻。
沈知时端来药盘的动作总是放得很轻,金属器皿碰撞的声音极小。
但他解开绷带的手法却异常利落专业,手指灵活地拆解着纱布,露出其下狰狞的伤口。
当带着凉意的消毒棉球触碰到翻卷的、泛着红肿的伤口边缘时,林叙的身体总会瞬间绷紧如铁,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冰冷的冷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