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携两个稚童依次落座,祖母居主位,笑意盈盈。
佳肴次第上桌,祖母便打开话匣子,细说这些年的游历见闻。从塞北草原到江南水乡,从巍峨山川到层叠梯田,连霞露飞景都描摹得鲜活。
众人皆含笑静听,满座融融。
闻时钦正欲开口夸赞几句,莫辞却急匆匆跑来,俯身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他闻言颔首,随即起身拱手肃容道:“祖母,禁军中尚有交接要务亟待处置,孙儿只得暂辞席面,望祖母海涵恕罪。”
祖母素性旷达,挥袖笑道:“去罢去罢,少年人当以正事为先,此乃佳事,不必挂怀席间。”
苏锦绣抬眸之际,恰与他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祖母应允后,闻时钦便一直凝视着她,眸中似有星子流转,直到得了她的点头示意,他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待她收回目光,却见祖母正含着笑打量自己,眼底满是了然的温和。苏锦绣脸颊微热,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垂眸拢了拢衣袖。
清銮、清弈毕竟是世家嫡出,逢寻素日教规谨严,席间恪守“食不言寝不语”之训,双双捧箸细嚼慢咽,敛去了方才在外的跳脱之态,眉眼间尽是孺慕恭顺,愈发显得乖巧可人。
祖母浅尝两箸便搁下了筷,目光落在逢寻身上,平淡询问:“之渡,给我选的墓地,定好了么?”
苏锦绣一怔,逢寻缓过神忙劝道:“祖母,您身子骨这般健朗,百年归藏之事何必急于挂齿?还早着呢。”
“早?”祖母轻摇霜鬓,眼底倦怠,“我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回光返照罢了,自身根骨,我岂有不明之理?此番回来见了你们,了无遗憾,余下之事,不过是寻一抔净土,了此残生罢了。”
此言一出,席面瞬时寂然。
良久,祖母才又释然开口:“若是可以,老身倒想火葬。到时候把我骨灰登峰,顺风扬撒,随云卷云舒而去,总好过埋骨泉壤,受那虫蚁侵蚀。还有,万不要让我与你祖父葬在一处,不然,我怕是到了阴间也不得安宁。”
苏锦绣不明逢家过往恩怨,只得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将满心疑惑压在心底,不欲妄加揣测。
谁知祖母话音方歇,复又幽幽补言:“你母亲……我这次回来,竟仍不得一见,想来她心底,终究是怨着老身的。”
逢寻急忙起身,语气急切:“不,祖母,父亲母亲不过偶因俗务外出,待三五日后诸事料理停当,便会归来拜见您。”
“罢了,罢了。”祖母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昔年她艰于子嗣,我便强逼岩庭纳了数房妾室……皆是彼时的糊涂执念,不提也罢。”
苏锦绣手中的筷子一顿,她素来知晓逢将军与逢夫人感情笃深,也隐约听逢夫人提过府中有庶出子女,只是从未见过,想来是早已被妥善安置。
逢将军与夫人纵然伉俪情深,纳妾之事或许未伤根本情分,但那几位庶出子女的存在,终究是横亘其间、无法磨灭的痕迹。
苏锦绣越琢磨,越觉得这些情爱纠葛、世家规矩实在复杂。好在她与闻时钦早已心意相通,彼此交付赤诚,不必陷在这般两难境地。
可她又忍不住忆起,叶凌波曾闲谈少年时的光景。当时逢将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般掷地有声的承诺,想来那时确实是情意纯澈,半点掺不得假。
如今她看似坦然接纳了三妻四妾的现状,表面看似圆满,难道竟是靠一次次隐忍、妥协才换来的?
这般思忖着,她喝粥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
归程途中,苏锦绣于朱雀大街中段辞了逢家人,含笑道:“华韵阁尚有俗务待理,我先行一步。”
入阁时,琳琅已候在堂中,二人围坐案前,正细商绣盟垄断材料之事。
“这般处处受制于人,终究非长久之计。”苏锦绣指尖轻点案几,“不如索性自设坊市,从南方采买原料直运汴京,倒能断了绣盟的掣肘,免得仰人鼻息。”
此事说易行难,牵扯银钱、通路、人手诸多关节。二人正低声斟酌利弊,忽有小绣娘前来轻步通报:“姑娘,外头有位公子求见,言称有要事相商,神色颇为郑重。”
苏锦绣微怔,寻常主顾皆是径直入阁挑选绣品,这般郑重求见的,倒少见。
正沉吟间,抬眼恰见一抹锦袍身影不耐久候,款步而入。
正是前番对她冷言讥讽的穆画霖。
当日他为玉成县主与闻时钦之好,刻意出言挑拨污蔑,那行径,让苏锦绣对他实在生不出半分好脸色。
是而苏锦绣直言不讳,语气冷淡:“穆公子有何贵干?”
穆画霖瞧她这般态度,心中了然,先拱手行了一礼,神色诚恳:“苏姑娘,前番在下言语孟浪,唐突佳人,失礼之处擢发难数,今日特来负荆请罪,望姑娘海涵。”
苏锦绣未置一词,如今心底已无怨怼,却也谈不上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