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皱着眉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抬到那边去吧,等收工了统一处置。”
萧彻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昏沉了数日,高热不退,浑身疼痛。
他以为自己这次必定要死了,甚至隐隐期待着那个结局。然而,他意外地顽强,硬是从鬼门关挣回了一条命。
数日后,他拖着更加虚弱不堪的身体,重新回到了河工队伍中。
正午的日头毒辣,监工招呼大家休息,并抬来了一大桶熬煮好的绿豆汤。
民夫们一拥而上,拿着破碗木瓢,争相取饮,脸上带着满足的松弛。
有人塞了一碗到他手里。
“喝吧,好歹是口凉的,能解暑。”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河工看着他,咧开嘴,“听说啊,这是皇后娘娘特意下令,各州县都必须给河工足量供应的,就怕热天里出人命。”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灌下一大口,用袖子抹了抹嘴,接话道:“可不嘛!日子是比以前好过点了。听说现在的县太爷,也是考绩过关才能上任,贪墨的少多了。”
“是啊,想开点,好歹活着。”老河工拍了拍萧彻的肩膀,“这世道,能喘口气,有碗绿豆汤喝,就算不错了。”
周围的人都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话语里带着对那位新政者的朴素感激。
萧彻端着那碗绿豆汤,手微微颤抖。碗沿的粗糙硌着他的指尖,碗中的液体倒映出他此刻狼狈憔悴的容颜。
活着?这样的活着,算什么?
收工的号子响起,萧彻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人群移动。他没有回那个拥挤肮脏的窝棚,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工地外围的荒野。暮色四合,荒草萋萋。
他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树,从怀里摸出一截粗糙的麻绳。
那是他早就备下的,或许在落水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死亡的念头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他将绳子抛过一根粗壮的树枝,打了个结。冰冷的绳圈在暮色中微微晃动,像是一个诱惑的邀请。
结束吧,结束这无尽的屈辱和痛苦。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他再也不用忍受身体的病痛、劳役的艰辛,不用再听到那些关于孟临渊的颂歌,不用再面对这从云端跌落泥沼的残酷现实。
他颤抖着,将头伸向那个绳圈。脖颈接触到粗糙麻绳的瞬间,一阵冰冷的战栗传遍全身。
他闭上眼,准备踢开脚下垫着的石头。
可是,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死……真的那么容易吗?
勒紧之后的窒息痛苦会是怎样?死后,尸身会在这荒郊野外腐烂,被野狗啃噬吗?没有人会为他收尸,更不会有人为他落一滴泪。
史书上,他或许只是一个昏庸被废的皇帝,甚至是一个笑话。
他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
原来,士可杀不可辱说起来轻易,当真正面对死亡时,求生的欲望竟如此顽固。
他想起了监工漠然的眼神,想起了民夫们麻木的劝慰,想起了孟临渊那句“要是能死,也算你的福气”。
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汗水混着泪水涔涔而下。他试了一次,两次,三次……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将脖子彻底套进去,也没有力气踢开脚下垫着的石头。他像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靠着树干,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从那一夜起,萧彻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活气似乎也彻底湮灭了。
他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那张脸上都只剩下一种永恒的、死寂的麻木。
他按时起床,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工,机械地挥舞着工具,吃着食不下咽的饭肴,然后像尸体一样倒头睡去。
河工工程进展顺利,孟临渊新政也开始越来越明显,民夫们的待遇确实有所改善,伙食偶尔能见到荤腥,工期安排也更为合理,不再像以往那样往死里用人。
越来越多的人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工闲时甚至能听到一些粗犷的歌声和笑语。他们谈论着家乡的变化,憧憬着工程结束后拿到工钱回家盖房娶妻的生计。
在这片艰难却蕴含着希望的土地上,只有萧彻,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灰色影子,他的眼神空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映不出任何光影。
过去的雄心、爱恨、屈辱,似乎都随着那次失败的自尽,被彻底埋葬。
他只是存在着,呼吸着,如同工地上随处可见的一块石头,一段枯木,被风沙侵蚀,被岁月遗忘,行尸走肉般,一日一日地熬着这看不到尽头的苦役生涯。